追尋不可名狀之境地
林嵐, 追尋不可名狀之境地
由 →
Hong Kong
Pictures of the exhibition
林嵐, 追尋不可名狀之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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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of the exhibition
林嵐:追尋不可名狀之境地
文:Caroline Ha Thuc
兩千多年來,中國的畫家和學者一直在尋找如何超越事物的可見外觀來表現事物的本質,以及如何通過微妙而難以琢磨的風景來捕捉這瞬息萬變、錯綜複雜的世間。林嵐跟隨前人腳步,也踏上了追尋無從捉摸的道路。藉著當代語言和各種各樣的媒介,她的實踐挑戰了我們本體論的構建和認知,同時在我們固有的表現模式中提出質疑,並注入一種流動性。她的藝術和個人景觀以不斷相互轉化的自然元素為特色,如岩石,水和木頭。就像煉金術士一樣,藝術家玩弄我們在現實中常見的物質類別,以顛覆和擺脫它們獨特的性質,通過永久的蛻變從而揭示事物的內在本質。
林嵐在1973年出生於中國福州,小時候移居香港。她首先在香港中文大學接受書法和中國傳統繪畫的培訓,其後轉型成為雕塑和多媒體裝置藝術家。她運用回收得來的材料進行創作,以集體合作、社會為本的作品而聞名,同時也醉心於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她的裝置作品往往被視為花園或是帶有隱喻的景觀,其中的樹木、水、光和岩石等自然元素與工業元素交織在一起,被認為是反應當代社會的一面鏡子。
《太上老君的煉丹爐》(2022)是展覽內的第一件大型裝置,由500塊小型雕塑組成,它們是由藝術家從西環至鯉魚門,還有葵湧等香港沿岸地域採集的石頭倒模製作而成。這些岩石被大海沖刷,被城市的發展撼動,在土地開墾過程中被埋藏在地底之下;它們通過各式各樣的形狀、紋理、顏色和歷史承載著它們所屬地域的身份資訊。林嵐沒有展示這些石頭的原件,而是選擇使用不同的媒介來重塑它們,並最後將它們重新歸還於大自然。混凝土、青銅和鋁鑄造的石頭雕塑在地板上混合為一體,形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人造景觀。用青銅鑄造的那些像金色寶石一樣閃亮,而混凝土的那些則顯得尋常而輕若鴻毛。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到底真真假假何為真?在典型的中國園林中,石頭被視為山脈,它們的任何組成部分都不是為了它們本身而考慮的,而是為了它們所代表的事物。通過運用不同的材料,林嵐突顯了它們表面外觀之外的象徵性潛能。她含蓄地質疑我們的表現模式和歸屬感的建構。這些石頭現在已經被永久轉化了,它們代表著什麼?它們是否仍與香港的領土有關聯?
該裝置的標題是指太上老君煉丹制寶時所用著名的寶爐,據說太上老君的化身正是道教創始人老子,他曾用來寶爐進行煉金術的實驗。道教作為一種宗教和哲學,隨著各種信仰、迷信和儀式的發展,人們開始嚮往長生不老的丹藥。自漢代以來,煉丹師就一直試圖把鉛汞轉化為金,或是把人變成神,但大多數的時候,他們只會得到毒藥和一些無價值的物質。通過造型和鑄造的過程,這些來自海邊的普通岩石在這裡成為了藝術品,從隱喻層面來說,這些土地變成了一種具有象徵性但也是十分隨機的意象。藝術家認為,也許人們可以重新思考身份,將自己從空間化、領土化的定義中解放出來;這種思考足以將一塊岩石變成想像中的家園。通過混合的價值觀,林嵐將複雜和混淆視聽的觀念引入我們常用的參照物,開闢了現實的領域,以擁抱其後更大的可能性。
為了反映香港土地由火山形成的多處面貌和獨特地質,林嵐所用的岩石是粗糙和不規則的。它們中間還穿插著一些像雞蛋一樣的石頭,上面插著小塊的織物。在粵語文化中,雞蛋代表著癒合,儘管在這裡它們更加像即將爆炸的手榴彈。從一開始,藝術家就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創造了一種張力:我們是回到最初火山爆發時的混沌地貌,又或者說這是一個反烏托邦的願景?我們可以安全地四處走動嗎?然而,一切都靜止不動,時間彷彿在這種模棱兩可的過渡中停滯。
儘管如此,林嵐的實踐中並沒有什麼戲劇性的元素。像她最喜歡的英雄孫悟空一樣,她喜歡玩些把戲。在吳承恩 16 世紀的著作《西遊記》一書中,孫悟空因為偷了能讓人長生不老的仙桃,而被罰關在太上老君的寶爐裡足足有四十九天。然而,他從破爐而出時卻比以前更強大,更是讓這位所謂的智者名譽掃地。小時候,林嵐一直很欣賞他的計謀,也欽佩他的勇氣、好奇心和忠誠。孫悟空以幽默和自嘲,完美地體現了她對未知和自由思想不屈不撓的追求。事實上,整個展覽都可以通過這般史詩的敘事來觀看;孫悟空是由靈石經風吹日曬孕育而成的石猴,它本身就是誕生於一塊神奇的石頭。他由靈石所化,具有金睛火眼,並且非常靈活,更是修得七十二變。正因他的變化多端,他可以反抗任何形式的既定本體論,脫離傳統的框架和認知範疇。他將一種永恆變化的狀態擬人化,行事雖然詭計多端,但仍然象徵著在束縛中對精神的追求。
在成佛之前,孫悟空歷經了九九八十一難,包括被佛祖壓於五行山下五百年。這也是林嵐製作雕塑的數量,亦是作為記錄時間的另一種方式。在藝術家即將五十歲時,林嵐覺得自己現在正處於人生的旅程的中,尋找自己的道路,渴望精神上的啟蒙。展覽的第二個房間被設為一個冥想和更親密的空間。多種顏色的光束柔和地聚焦在藝術品上,在牆上折射出一道閃爍的光影,整個環境適合讓人思緒遊走和自省。在中間,天花板上懸掛著一個由回收傘布製成的“繭蛹”。作為藝術家社會參與實踐的代表,《修練營》(2011年)是與當年的紡織工人共同創作的,這些工人在經濟衰退期間失業,自2009年以來藝術家便一直與他們合作。它像雞蛋一樣的形狀再次暗示了未來的潛力,這個未來有待展開,而現階段還處於一個間歇的時期。
來訪者更是被邀請坐在林嵐的其中一個裝置上,《跑了一條腿的椅子》(2022年)是一張混合媒介的椅子,具備了她典型的創作手法,將天然和工業回收材料交織在一起。長期以來,藝術家一直偏愛功能性藝術品,她創造了一系列有機的椅子和長凳,主要取材自廢棄的傢俱和現有的木塊。在這裡,工廠的聚光燈彷彿變成了一個私人的月亮,將光線投射在下方的座位,將夜晚和一片夢境帶入房間。它還像是一盞燈,為那些迷路和遷徙的朋友指明方向。椅子的底座是由木塊和混凝土製成,安裝在三條腿和一個輪子上,它聚焦了離開一個所屬地方的心酸,或是在背負著自己沉重的文化和過去,以及逃離想法之間的拉扯。月亮雖然是人造的,但旨在緩和這條道路。就像寶藏一樣,一個微小的景觀和一塊秘密的岩石被隱藏在其中一個扶手中。作為一名移民,林嵐常常選擇比較輕盈的材質或可移動的物品。她突出了移動身份的概念,她不希望被束縛在任何特定的領域,同時反思了這種對自由的渴望與對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私人庇護所的深切需求之間的矛盾和相互依存。
《站·寂》,也被稱為《移動崇拜堂》(2022年),是由在香港隨處可見、最尋常不過的手推車改裝而來,它的延伸部分是由傘布所製的彩繪玻璃和橢圓形窗戶。這是一種每個人都可以輕鬆地帶在身上的便攜式精神安慰。溫暖的光線注入於這個教堂般的窗戶,玻璃上的其中一個圖案描繪了一棵年輕的馬尾松樹。這種樹木最初由英國人在殖民時期的香港種植,也是製作木托盤的主要材原料,這是藝術家非常常用的一種材材料,因為它製作成本低且容易獲得。藝術家在這裡再次玩弄各種形式和材料之間的對應關係,以模糊它們的通常功能並擴展它們相互關聯的潛力。這棵樹是從一件工業製品中萌生出來的,而織物的接縫則讓人聯想起植物的天然纖維。對於林嵐來說,這座動人的教堂窗戶並非獻給任何特定的神,而是獻給不斷啟發她的自然。它的標題對應的便是中國著名的諺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指的是耐心和決心這兩種美德。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後,出乎意料地被唐僧解救,於是便跟隨他去西天取經。即便是像孫悟空這樣一直對待宗教不敬之人,也必須調整自己,以便最終走向開悟、修得正果。
水也許是在感覺上最能象徵恢復力和靈活性的組合元素。慢慢地,它塑造出海岸的地貌,它輕輕地擦過樹皮從而侵蝕土壤,儘管到處都有阻礙它流動的障礙,但它總是在前進。最後一個房間歌頌的正是水的變幻莫測和寓意。就像是《靜·湧》(2017)的拋光和鏡面表面,喚起了人們對大海最原始的敬畏之心。雕塑由不銹鋼製作而成,它就如同海浪;似乎在表演著光與影的戲劇,或是在隱藏著空洞,只是稍微露出那並不顯眼的波峰。為了更充分的詮釋,名為《一段善水》(2017)的雕塑揭示著水作為生命之源的柔而不犯。木頭交織在一起的脈絡看起來就像是細小的河流,滋養著新的生命。當一個人靠近這個圓形、蘊含母性的雕塑時,他們便會從雕塑的深處聽到藝術家的心跳。通過結合自己的生命和耐心雕刻的一塊回收木材,林嵐同時強調了人類與自然的聯繫和共生關係,這可以被視為原初的合一。多年來,她一直試圖賦予木頭猶如水的流動特徵。最近,她才意識到她必須停止控制她的鑿子並舍棄了之前的想法。在《躺·寂》(2022)中,她遵循木材的自然紋理,巧妙地磨平它的邊角,同時亦接受其本身的起伏和偏轉,賦予木材波紋般的運動和特徵。
在追求事物本質的同時,她會試圖對所有物質一視同仁。《筋斗雲》(2022)這樣一件夢幻般的作品真是如此創造出來的。這個雕塑包含一個安裝在手推車上貨真價實的文人石,以及頂部飛舞著的雲彩。後者由非常薄的木片製成,被塗成白色並進行打磨,讓它們看起來更像漂浮在天上的水汽。輕柔如露珠墜落的漣漪讓人聯想起一股細膩的水流。筋斗雲使孫悟空能夠騰雲駕霧,一個筋斗就能行十萬八千里。在這裡,這種飛行能力可能會受到底部五個沉重輪子的阻礙。文人石通常是智慧的象徵,它並不具備孫悟空自由行動的能力。它無法被駕上筋斗雲一躍而起,只能攜帶在身旁,像一面笨重的旗幟一樣拿著它。這些雲彩可以看作是一面帆,它們展現了風的力量,即自然往往可以取代深刻的哲學理念來辨別正確的方向。
作為最後一個的翻轉,藝術家將雕塑放在展覽的最後,靠近出口標誌,彷彿流動的智慧會隨時滾下樓梯。這裡的岩石或是為了將觀眾帶回展覽的起點,讓他們回想起第一個空間中的石海。畢竟時間就是一個輪迴,所有事情不也從來沒有離開過相似循環的軌跡嗎?莊子曾問道:「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林嵐也巧妙地問了同一句話。